不止一次听专家们讨论宋官钧的工艺问题:宋代钧器之所以瓷质细密,有油腻感,主要得益于当时陶土蕴量丰富,质地优良。
每次听后,我都感觉牵强,回到老家问父亲,父亲说:“我拉了四五十年坯,经手的陶泥堆成了山,什么样的泥巴不了解?我琢磨,还是制泥的工艺问题。你想想,现在粉碎陶土用的什么设备?古代又是什么?”父亲的话,让我想起了泥耙。
泥耙是20世纪70年代中期被淘汰了的制泥工具。它和犁地之后用于粉碎土坷垃的土耙功能一样,也有耙齿,二尺多长;不同之处,土耙是铁条做的,而泥耙则是木棍,多采用龙山之上木质坚瓷的荆木筋条,也有用“鬼见愁”枝杈的。它们竖立着,窗棂一般,固定在碗口粗细的横杆中段,横杆的外端套有骡马的夹脖,另一端固定在一根直立的能旋转的木柱上,酷似时钟的秒针。耙齿的下方是一米宽的沟槽,沟槽呈圆环型,头一天往沟槽里平铺一层陶土,蓄满清水,浸泡一夜,天亮后,骡马拉动横杆转圈圈,像驴拉磨。这时候,水就响起来,哗哗哗……那是耙齿搅动陶土制造出的有节奏的“涛声”。这声音能传很远,隔了肖河也能听到。客人闻此,总疑心是肖河河水的鸣溅。父亲说,泥耙的声音在暗夜里很好听,有厚度;天晴薄些,听上去散碎、清爽;月黑天就厚实许多,瓷实、温和。
我曾在《泥池》一文中写到,我家住在泥耙的附近,或者说,泥耙就建在我家旁边,我总感觉,泥耙是在我出生之前就等在哪儿的,一直等我度过童年,才淡出了视线。
泥耙配有三个泥池,呈梯田状,并且紧挨着,中间有缺口相通。泥耙打好的泥浆经导流渠回环流入上游的泥池,颗粒较大的沉淀下来,较细的泥浆又流入下一方泥池。依此,待三个泥池蓄满泥浆,泥耙就可以歇息几天。这几天,它就成了孩子们的乐园。我们常常在炎日下去澄清的泥池里“洗澡”。泥池的水温热、腻滑,稍作搅动,就白乎乎的,像豆浆,全不像肖河的河水生硬、冷冽。泥池的池底是一尺来厚的陶泥,像面筋,黏糊糊的,也不像肖河的河床,到处是锋利的瓷片。泥池的围墙是片石垒成,不用石灰黏连,往往成了螃蟹的洞穴。我们常常在节节草掩映的石缝间,用折弯的铁丝勾螃蟹,碰巧了,也能逮着黄鳝。
打水仗是“洗澡”的主要内容,只是,激烈的戏水场面,往往把池水弄得稠稠的。我们身上挂一层细细的泥屑,出池到太阳下,光着屁股排成一排晒太阳,两手拍着胯骨,齐声诵读:“拍,拍,拍麻秆;这箱不干,那箱干。”待身上出了细汗,才敢回家。回到家,免不了被母亲审查。母亲用指甲在我的胳臂上划道道儿,发白,就证明去过泥池;反之,就逃过一劫。当然,出过汗的胳臂是划不出痕迹的。为此,我得意了很久。
不知哪一天,拉泥耙的骡马被杀吃了,取而代之的,是柴油发动机,而后是电动机。柴油发动机“突突突”,完全掩盖了“涛声”,让人心生战栗;电动机速度高,泥耙的“涛声”就没了节奏。听不到“涛声”是小事,拆了泥耙,换了球磨机就彻底改变了制泥的工艺流程。球磨机是现代化工业制泥的里程碑式工具,形似大铁罐,一次能装几吨陶土。巨大的电力驱动,能让它飞速地旋转,陶土与打磨陶土的鹅卵石在罐内摩擦,产生出轰鸣的“泥石流”声音,很恐怖。到此,泥耙就全然退出了历史舞台。没了耙齿,没了“涛声”,没了泥池,打好的泥浆经管道直接送入车间,抽掉空气,滤出水分,就成了手拉坯泥巴,干湿有度,粗细均匀。但我感情上还是疙疙瘩瘩的,怎么想,都觉得它是“一风吹”。磨面不就有“一风吹”吗?它在粉碎粮食的同时,搅混在粮食里的尘土、秸秆、牛马粪也都一齐粉碎了,怎么能和泥耙比呢?
泥耙是靠畜力拉动,靠木质耙齿搅拌,靠导流渠沉淀,靠泥池梯田式的层层筛选,才制出了不同细度、品质不一的陶泥,按现在的说法,是绿色、是环保,而“一风吹”制出的陶泥就不敢恭维了。这是不是可以直接成为宋代钧窑瓷器陶质优异的佐证呢?
收回飞腾的思绪,看到墙壁上时钟的指针正指向12时,那是记忆里泥耙的“涛声”最动听的时刻。恍惚中,我仿佛看到,有两匹骡子从历史深处的暗夜里走来,迈着细碎的步子,义无反顾地进入了时钟,推动着秒针转圈圈,滴答、滴答、哗哗哗……